本文转自:羊城晚报
□刘荒田[美国]
晴好的春日,我坐在诗都湖畔的长椅上。午前的日头把诸般静物,如返青的树、阑珊的桃花以及搭在椅背的夹克的影子,投在被鹅群修理过的草地上,大方地给它们镶上带金晕的边。三尺开外是湖水,两只野鸭从樱桃岛那边飞来,泊在水边,游了一阵,涮涮黑羽,继而潜水三十秒以上,冒头时喙里并没含着小鱼小虾,也许已下肚。野鸭旁边,有海鸟、大鹅、番鸭、仙鹤,各游各的,一片和平。论活跃,以野鸭为最。
记起美国诗人史蒂文斯的名作《观察乌鸫的十三种方式》,第一种“方式”教人叹为观止:“周围二十座雪山,/唯一动弹的/是乌鸫的眼睛。”无比广漠、皎洁的背景下,乌鸫鸟滴溜溜转的眼睛何等灵动!我能看到野鸭的眼睛,绿豆般小,其瞳仁能“动弹”殆无疑问,但缺一面望远镜。而况,眼前太热闹了,湖的清波,花,树,禽鸟,行人,汽车,堆得满满的,难以留中国画那种意味深长的白。那白已被无师自通的美国诗人挪用到上述诗句。
史蒂文斯有达十三种之多的“方式”,我呢?搜索枯肠之后,只好承认,限于眼界,只想出这些:坐式(正襟危坐于长椅)、行走式(湖畔有的是步道和拱桥)、卧式(选一片没被大鹅排泄物污染的草地,俯卧,支颐),视线紧随野鸭。欣赏它们的逍遥之态,和看别种动的风景并无区别。如果是以研究鸟类为专业的生物学家,关于野鸭的捕食、栖息、繁殖,它们与环境的互动,可以做论文,拿学位,申请科研基金。我只能如此肤浅。换个好听的说法,把野鸭恭维为和“诗”并列的“远方”,一如大诗人辛弃疾,以“天凉好个秋”囊括以收获和萎谢为特征的季节。
除了我的“游人视角”,可有别的?想起来了,摄影家视角。上个月,也是在这里,邂逅一位坐轮椅的白种大汉,他面对湖水,手拿长筒摄影机,一坐就是半天。起先不知他的厉害,攀谈少顷,他出示一本作品集。我翻看,被几幅野鸭的照片惊呆了——羽毛斑斓的身体从水中跃出,长喙稳稳地叼着一条鲫鱼,鱼的鳞片和飞迸的水珠一起闪光。湖波涌起,仿佛在欢呼。
我赞叹不已,发自心底的。他告诉我,抓拍的位置就是这里。我说,我也常在这一带逗留,但没捕捉到这种惊心动魄的镜头。他说,你得付出耐心,还要极端专注,抓拍只在刹那,眨眼就错过。我明白,有一条他没点出,那就是感觉的敏锐。对野鸭和鱼即将出现的动作具基于直觉的预感,那恐怕是天授的本领。
刚才浏览网文,无意间发现,1993年出生的诗人洪光越,提供了另一种方式。在《看野鸭》一诗中,他写道:“我用眼睛看到野鸭时/它们已经集结在天空//”“我不该看到这群野鸭/当我看到这群野鸭/意味着最后一次看到/我由此感到些许悲伤//”他写的是发现“这一群”野鸭的经过——无意间闯进它们的聚集处,脚步声或身影把它们吓飞了。于是后悔不迭,如果从路口拐弯离开,情况如何?“我就看不到野鸭/我的心就不仅只剩野鸭”。年轻诗人的心地真柔软,为了野鸭群的消失;忘记还好,心里却老牵挂着,不能不怅然。这一种旨归在“避而不看”的方式,我列为第三种。
回头看史蒂文斯的诗,最后一种(第十三种)方式如下:
整个下午都近昏暝。/天下着雪还将继续下下去。/乌鸫鸟踞坐/在雪松枝间。
活跃的雪,安静的乌鸫鸟。鸟在干什么?沉思,休憩,还是看着看它的诗人?那么,我们面对的野鸭呢?